〈全民筆讚〉吳豐山追古溯今說政治　【二十一說】兩岸政治糾葛

文／吳豐山

兩岸政治糾葛始於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建政北京、蔣中正敗遷台北。在此之前，滿清政權統治台灣二百十三年，兩岸一國；然後日本殖民台灣五十一年，兩岸兩國；兩岸之間相安無事。一九四七年台灣發生二二八事變，中國共產黨的黨報撰寫社論支持台灣獨立。那時候共軍還未開進北京。本人合理推斷，中共中央大概是認為朝鮮和台灣同為日本殖民地，二戰期間朝鮮在華從事朝鮮獨立運動志士曾經得到中國支援，那麼讓台灣獨立，同一思考邏輯。

可是一九四九年事情不一樣了，敗遷台北的國民政府高呼「殺朱拔毛」、「反攻大陸」的口號，中共政權不但通緝「蔣匪介石」，而且宣誓「解放台灣」。從一九四九年至今七十幾年過去了，歷任中共領導人雖然說詞不一，但所謂統一的政策始終未變。台灣歷任領導人也說詞不一，但確保兩岸分立分治的政策從未改變。本人把中共對台灣的政策說詞以及台灣歷任領導人對付中共的政策說詞，作為註解詳列於後，讓大家瞭解變與不變的細節。

中共建政前期，毛澤東的諸多敗政把中國搞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直到鄧小平當家後開放改革，情勢才為之一變。近三十幾年，中共在經濟、軍武上「大國崛起」，但共產黨一黨專政依舊，民主、自由、人權，門都沒有！

在海峽這岸，經由持續不斷的推動經貿發展，今天台灣的經濟力比G20中的很多國家都還耀眼。更難能可貴的是，經由不斷衝撞，民主、自由、人權已成為台灣人民的家常便飯，連中國人不敢想像的政黨輪替也在台灣體現，而且到了二○一六年已經第三次政黨輪替。使得兩岸政治糾葛變得更複雜的是國際均勢變幻。

在國共內戰時期，共產黨背後是蘇聯，國民黨背後是美國。國民黨在內戰中失敗後，美國拋棄了國民黨，但不旋踵東西陣營冷戰出現，美國重新卵翼在台灣的國民黨政權。到了一九七八年，美國為了想聯中抗俄，一夜之間與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斷交，與中共建交，另以「台灣關係法」維護第一島鏈以及美國在台灣的利益。

可是到了二○一六年，美國新上任的川普總統認定美中終須爭霸，於是政策隨之一轉。美中火熱抗衡，美國國會推動高姿態挺台。世人都知道，美國一直希望兩岸對話以避免把美國捲入戰爭，但世人不一定知道，美國私底下警示台灣，兩岸對話不可對出統一的結果。

美國明暗兩手策略，中共當然心知肚明。至於對台灣多數民意排斥所謂統一，中共當局當然也一清二楚。目前兩岸政府各有堅持，中共堅持「台灣自古以來即為中國領土」，「追求中國統一是兩岸全體中國人的歷史使命」，「中共堅持和平統一，但假如外力干涉或台灣走向獨立，不排除武力統一」。

這三句話其實都可以爭論一番。說「台灣自古以來即為中國領土」，其實一六二四年荷蘭人想要落腳澎湖的時候，明朝地方大員告訴荷蘭人：澎湖是中國領土，你們不可在此逗留，由此東去幾十哩的台員（台灣），如果你們落腳那裡，我們不與計較。可見明朝官員不認為台灣是中國領土。到了一六六二年，在福建被滿清政府打敗的鄭成功率軍來台打敗了荷蘭人，建立東寧王國，聲言反攻大陸、反清復明，後來被判降滿清的海軍將領施琅打敗。那個時候滿清政府認為消滅了鄭家軍，事情已了。還說台灣島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棄之不足惜。史書記載，是施琅力言台灣乃邊防重鎮，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滿清政府才改弦更張，這是康熙二十三年、西元一六八三年的事。滿清政府其後管治台灣二百十三年，可是中日甲午戰敗，一紙「馬關條約」便把台灣割讓給日本了。二戰後國民政府依聯軍統帥麥克阿瑟之命接管台灣。

如果中共主張的依據是中華民國繼承滿清、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中華民國，然則，事實是中華民國今天仍存在台灣。如果中共不理會八十幾年來諸多牽涉台灣主權的國際和約或宣言，其實今天台灣人「實際佔有、有效管治」也是「國際公法」認可的主權意涵。當然，如果中共都不理會以上狀況，那就變成「實力」問題；一方說什麼，另一方說什麼，也就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說「追求中國統一是兩岸全體中國人的歷史使命」這句話，台灣的統派人士認同，台派人士認為純屬中共一廂情願。說「中共堅持和平統一，但假如外力干涉或台灣走向獨立，不排除武力統一」，其中「台灣走向獨立」這句話，兩岸的認知更加分歧。

中共認為中華民國早已消滅，而且打壓仍存在台灣的中華民國，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實。近幾年來，中共堅持台灣必須承認有「九二共識」。但「九二共識」原本重點在於「各表一中」。中共幾番解釋後，今天中共口中的「九二共識」已經變成「兩岸都主張只有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代表，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在中共的「九二共識」中，台灣是「中國台灣」，一如「中國香港」、「中國澳門」；凡是不接受這個見解的都算台獨。

說得更露骨一點，美國在一九七九年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後，就把台灣當作一個「政治實體」，而且迄今不挑戰中共「一個中國」的底線。在中美這種恐怖平衡下，中共現在可以接受中華民國台灣為「中國台灣」，但仍以統一為終極政策。中華民國台灣幾十年來盡力維繫一些邦交國，是維護中華民國台灣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奮鬥，可是中共也把它理解為華式台獨。

我曾經思考：如果我們明告北京，說「一個中國」就是您「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不再使用「中華民國」這個國號以免混淆。然後，我們自稱台灣，主權圓滿，國格完整，永久中立；兩岸之間，你兄我弟，互利互惠，共存共榮，這樣可好？我判斷，中共大概還是會呲牙裂嘴拒斥一番。總而言之，不管台灣如何自我節制，如何委曲求全，如何表達善意，不管世界各國如何強調維護台海和平，大概都不能期望中共鬆口武力統一的選項。在這種無奈情況下，除了甘作中共子民或者備戰以止戰外，誰要是能夠提出第三個可行方案，必有資格獲得諾貝爾獎。

兩岸問題一時無解，正進行爭霸的美中兩國緊張關係逐日加大。過去一段時間，美國一方面透過軍政要員的嘴巴說二○二幾年中共會攻台，一方面糾合友美各國力挺台灣。堅持台灣主體意識的同胞對此心存謝忱，另有部分同胞質疑美國要把台灣變成烏克蘭。

事實是，台灣內部對兩岸終局的見解一直呈現分裂狀態。台灣基本上是一個移民島。今天二千三百萬同胞的絕大部分都是外來移民，但由於先來後到，對祖鄉的感情有很大差別。有一些人仍想落葉歸根，更多人早已落地生根。又因為現行憲法係當年蔣中正從中國大陸隨身帶來，其中明確呈現大中國意涵，即使後來在台灣多次修憲，仍寫明「為因應國家統一前之需要」，因此期望以統一為終局的同胞，振振有詞。相反地，認同兩岸已因長期分立分治衍生出完全不同政經體制的同胞，當然視共產中國的統一主張為併吞，並且誓言抵抗。

曾經擔任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的卜睿哲（Richard C. Bush）於二○二一年發表三十萬字的大作─《艱難的抉擇》。這位對兩岸糾葛著力甚多的美國人坦言：「台灣的政治領袖應共同制定一套連貫的政策，以因應兩岸關係的所有挑戰。」卜睿哲沒有說的是：「您們台灣內部假如自亂陣腳，誰幫得了您們？」長時間以來，本人不管演講或寫作或參與廟議，一貫主張政黨於競爭之外也應合作；蓋因台灣的政黨理當效忠同一國家。

可是好像沒有多少政黨人物聽得進這句話。二○二三年三月底，前總統馬英九回湖南祭祖。如果是正常成熟的政黨政治，我們看到的應該是馬前總統行前去向現任總統蔡英文報告，蔡總統祝他一路順風，也請他得便告訴中共：台灣希望兩岸政府為兩岸和平多多對話，共同努力。可惜我們看到的是相反的畫面。卜睿哲不是我們的同胞，也許正因為他旁觀者清，所以能夠一針見血。本人現在完全看不出國內各政黨偉大的政治家們哪一天能夠透徹何謂同舟一命，何謂命運共同體。不過本人看得出，一個分裂的國家絕對跨不出穩健的步伐！

我抄寫本人在二○二二年發表的《紅塵實錄》一書中最後一章最後一節最後一段話，作為本文結尾：

─美國基於維繫超霸地位，不可能不罩護位處第一島鏈的台灣，美國國會尤其對保有既存「勢力範圍」念茲在茲，但拜登政府顯然不挑戰北京的一中底線。

─中國基於封建政治思維，不可能輕言放棄所謂台灣主權，但她自己內部問題一籮筐；擾台容易，吞台很難。

─美國在國際社會雖然樹敵很多，但畢竟武功高強，又是民主政體。中共在國際社會雖然力圖擴張，但在美國糾合下，一大股反中氛圍不斷升高；這當中包括關注台灣的生存。

─台灣雖小，但綜合國力不容小覷，只要台灣不斷自我提升民主品質、不斷繁榮經貿，並且厚植防禦實力，同時不讓社會割裂走向決裂，台灣仍可繼續屹立不搖。

─然後，等到有一天，對岸出現一流政治家，充分體認霸凌台灣不合天道；台灣也出現頂天立地的一流政治家，其德望足以凝聚全民意志，其兩岸見解一以貫之，又能以其卓絕智慧和外交能耐，掌握台灣的國家之舟，那時候台灣才可望堂堂航向大洋。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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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