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筆讚〉吳豐山追古溯今說政治　【九說】公權力

文／吳豐山

公權力是政治的首要內涵。公權力指政府擁有片面決定改變相對機關或相對個人權利義務的力量。相對於公權力一詞是公權利，指被統治者在承受公權力之時，得為自己主張一定利益之法律上權利。

舉一個淺顯的例子：警察在您家門口發現一堆亂倒的垃圾，開了一張紅單說要罰您兩千塊錢，這叫公權力。您抗辯說，垃圾不是我倒的，請警察先生調出路邊監視器，便知道被罰的人不該是我，這叫做公權利。再舉一個例子：刑警辦案，說經過調查，您在某月某日殺死了張三，檢方以殺人罪嫌起訴您，這叫做公權力。您到法庭拿出某月某日人在國外的有力證明洗刷了罪嫌，這叫做公權利。公權力是有效治理之必要，假如不是公權力，恐怕沒有幾個人情願繳稅；假如不是公權力，十字路口一定人車亂成一團；假如不是公權力，貪官污吏不必入獄。

本書第一節，記述：政治是人類生存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的一套機制，其中包括管理、監督、控制、懲罰、徵收、徵召、服務、分配、調節、補償、獎勵……這一整套機制的有效執行全賴公權力。政治學家馬克思．韋伯就說：「國家擁有合法使用暴力的壟斷權。」這也就是說，因為掌握公權力，政府和公務人員就掌握了權威，並且經由善用權威，使國家大治。於是問題就產生了：掌握公權力的人善用公權力或惡用公權力？

蓋瑞．豪根（Gary A. Haugen）與維克多．布特羅斯（Victor Boutros）二人著有《蝗蟲效應》一書。蓋瑞是「國際正義使命團」的創辦人。一九九七年成立的這個團體以致力國際人權提升為宗旨。維克多是美國聯邦檢察官，代表美國司法部參與涉及警察不當行為、仇恨罪行、人口販賣等重大案件的調查和審判。

蓋瑞於一九九四年擔任聯合國盧安達大屠殺特別調查團指揮官。盧安達的種族大屠殺使超過百萬人慘死，隨處可見亂葬崗，慘狀怵目驚心。兩位作者從盧安達悲劇開始落筆，歷述在不同國家看到的一大堆悲劇案例，詳細記述窮人被公權力脅迫為奴、監禁、刑求、強暴、搶劫的悲慘境遇。

他們指出世界上「極為貧窮」的人口高達二十五億，貧窮人等的人生形同奴隸，弱肉強食是普遍現象，國家體質幾無公義可言。在巴西、孟加拉、奈及利亞甚至於阿根廷，人民怕警察多過怕歹徒。很多警察以他們擁有的公權力欺壓善良，為非作歹，而且總能得逞。至於檢察官和法院常常「有錢判生、無錢判死」。

書名為什麼叫《蝗蟲效應》？那是因為作者堅信：要讓窮人翻身，最根本的工作就是建立公正的司法制度，否則人群中的強者仍將像蝗蟲一般，隨時掩至，蠶食弱者。換句話說，如果不能讓檢警調手上的公權力用於正軌，公權力反而會變成荼毒眾生的工具。中南半島有兩三個國家的歹徒已經好幾年把販賣人口當做營利事業，像豬仔一般的不幸男女被生吞活剝身上的器官，然後像死豬死狗一樣的被丟入河川。

敢問：這些下三濫國家如果沒有貪官狼狽為奸，歹徒怎能暢行無阻？二○二三年四月初，台灣西海岸漂來二十幾具浮屍，後來查出是人蛇集團把偷渡客丟包大海。敢問：偷渡客冒險出海的地方如果沒有貪官閉眼，這些慘絕人寰的悲劇怎會發生？在公權力這個課題上，警察或檢察官其實只是小咖，如果公權力在惡質大咖手上呢？

野史上有這麼一則故事：

范蠡娶了西施之後便棄政從商，由於商術高超，很快就變成大富翁。西施幫范蠡生了兩個兒子，小兒子到京城遊玩不慎殺死了皇太子，被押入牢房。范蠡知道朝政敗壞，便令西施生的第一個兒子攜黃金千兩去賄賂宰相。當此之時，西施大概是賢慧吧，要求丈夫改派大老婆的兒子前去，以得救弟之功，好讓同父異母兄弟和睦。

其實，范蠡派西施生的大兒子前去救弟，頗用腦筋。他深知在與大老婆生活的日子，家無餘糧，所以大老婆的兒子會不捨黃金千兩。但拗不過西施，只好交代大老婆生的兒子：「送了黃金之後，立刻脫離京城，片刻不可逗留。」收了黃金的宰相，隔天上朝，啟奏皇上：「自皇上登基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全民稱慶；只可惜監獄人滿，如能大赦，必然薄海騰歡，功德無量。」皇帝龍顏大悅，就發出大赦令，西施的小兒子也就因此出獄了。去救弟弟的小伙子眼看京華燈紅酒綠，便忘了父親的訓示，樂得多盤桓兩天。此時心想，是皇上大赦，豈算宰相之功？前去向宰相索討黃金的時候，宰相二話不說，要他自己到後廂把黃金拿回去。

隔天宰相上朝，啟奏皇上：「大赦之令，京華歌舞昇平，高呼皇上萬歲，但臣罪該萬死，竟忘了殺死皇太子者不在此限。」皇帝頻頻說對對！一剎那功夫，宰相派手下快馬加鞭，把殺死皇太子的犯人押回牢房，千兩黃金當然運回宰相府。（筆者按：《陶朱公商經》對此事的記述，與本人說詞稍有不同，但大抵無差。）

習近平打貪，打出了不少大貪官，骯髒錢動輒數百億人民幣。那些大貪官一定比范蠡碰上的宰相更高竿。我有一個忘年之交，三十年前回他浙江祖鄉建設毛紡廠，省政府給他免除十七％營業稅的大特惠。豈知等工廠要開工了，省政府竟來人說：搞錯了！法令規定如無毛紡廠於先，才可減免特惠，現在發現早已有人設廠，所以特惠只好取消。經營工廠，加減十七％是大數目，沒有這十七％的減免，收支結構大變。此時假如送錢，省方很簡單的就可以「建廠前已允給予特惠者不在此限」。這就叫惡用公權力以飽私囊。

「藉勢藉端」是政治用語，也是司法用語。我有一位初中同學Ａ君，三十幾年前跑去福建開設了一家小成衣廠。二十幾年前某日，Ａ君忽然回台北找我，向我訴說他的遭遇，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希望至少有一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Ａ君說，過去幾個月官方一直找他，說你當年來設廠，沒有路我們幫你開路，沒有電我們幫你拉電，今天你賺錢了，希望你自動回饋。Ａ君說，每有需索，他都照給，但需索無度。追討開路、拉電的回饋之外，接著用水，用水之外還要需索出國旅費……。現在他不知道這種需索何時終止；如不能終止，他只有自殺一途。這個同學後來再無聯絡，我也沒有他的電話，所以迄今不知道他下場如何？貪污無國界，差別只是大貪或小貪而已！

我年輕時期，聽說小學教員調動要送錢，城市警察要調到較繁華街區也要送錢。我大學畢業開始工作時月薪一千元，我的胞兄經營建築事業，他笑我讀大學有什麼用？胞兄告訴我，每一次他的建案做出一個新樓層就必須報請市府小吏來檢查鋼筋，檢查的人根本懶得走上棚架，拿了「公定陋規」二千元 ，就簽字走人。你讀大學一個月賺一千元，傻蛋一個！

清朝末年的文人李寶嘉著《官場現形記》，把清末貪官污吏的嘴臉寫得醜態畢露。官方曾給官位攏絡，李某不從，後來官方說他散布謠言，下令通緝。當時李某被認為風骨嶙峋，可惜四十幾歲就一命嗚呼了。相對於李寶嘉嘻笑怒罵，有人提供救治藥方。比如清朝汪龍莊著作《佐治藥言》、《學治臆說》，可是不知有多少為官的人看了之後引以為戒。

在結束本節記述的時候，我必須嚴正指出：公權力只有與公義連結，才能確保它的價值。對黑社會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黑社會也有一套嚴厲的內部管控規則，但在法律上叫私設刑堂；黑社會也必擁有一堆槍械，但在法律上違反槍砲彈藥管制條例，會被殺頭。所以有人戲稱政府是合法的黑社會，羅馬哲學家奧古斯丁說得比較周延：「一個國家若沒有倫理公義，就是一個巨大的黑幫。」

淺見以為：公權力是必要之惡。就政治談政治，要使公權力走在正軌上，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加強公務人員品格教育，一個是讓惡用公權力的人必然付出承受不起的代價。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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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